侯鳥國王

　　我的爸爸是一隻侯鳥國王，他會定期地從我家遷徙到其他神奇的無人知的地方，再定期地回來，幾乎年年如此，遷徙期有長有短。我記憶中他最長的兩次遷徙，一次發生在我國小三、四年級的時候，一次則是從1998年年初到現在。
　　我國小三年級開始，我們家似乎有了經濟上的轉機：我爸爸自稱找到了一份工作，是當一個老闆的隨身秘書，那個老闆是赫赫有名的華西街台南?仔麵的老闆，所以他必須長時間住在台北，兩個多月才能回來一次（那時候我們家住在桃園縣平鎮市的一個小眷村裡），當然薪水非常優渥，一個月少則四萬，多則可以拿到老闆的賞金。
　　小時候的我覺得很神奇，我爸爸總是可以開各式各樣不同的高級車子，我曾經看過的就有賓士車、高級加長型凱迪拉克禮車等，那台凱迪拉克我還上去坐過呢。很神奇耶，我爸爸學識又不多，學歷也不高，也沒有什麼顯赫的背景，為什麼他總是可以跟在這些「老闆們」的身邊，開他們的名車呢？這一次這份優渥的工作，除了讓我爸爸可以擠身台北上流社會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神奇的報酬──又是一台名車，橘色賓士敞篷跑車。據我爸說，這是他老闆的車子，但是他老闆出國出差或是不在台北的時候，他可以開出來到處繞繞沒關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爸爸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把自己放到大老闆旁邊的那個位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可以討這些老闆們歡心，他明明之前的工作紀錄都是很不良的呀，還有人敢請他當秘書？總之我印象中這個時間的爸爸，總是出入高級場合，在大飯店裡宴客，他說他是用老闆的錢，後來他失蹤以後，誠實的信用卡帳單確跟我們說明了這個光鮮亮麗的國王背後，可怕的金錢破口的真實情形。
　　我從小就是我爸爸身邊最閃亮的裝飾品，不知道是因為我有天賦異秉的口語能力，很小就會說話，於是從兩歲就被迫要背三字經或什麼的，所以我很小很小就可以把一些經典倒背如流，也會唱很多歌。我總是要在許多人圍觀的場合裡，站到人群最中間最醒目的位子，把手放在後背開始背頌三字經或唐詩或唱一首可愛的兒歌，唱歌的時候還得加上表情動作──這是否是一個渾然天成的童星訓練班？於是我的功課也要很好，我爸甚至會隨身帶著我的獎狀或是我那個整張都是「優」的成績單，等到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我是他讓大家開懷的其中一個法寶。在這段閃亮的「台北時光」裡，我自然也就跟著他出入更多閃亮的場合，於是他開始打點我身上的衣物，買了我生平第一雙超過200元的鞋子，第一件襯衫，第一條短西裝褲；他教我吃西餐的禮儀，教我應對進退之道。
　　有一次他帶我去華西街去他們?仔麵店裡吃飯，天啊，他們的店裡裝飾著超級誇張的水晶燈飾，餐具用的是高級歐洲製瓷器，杯子也用水晶杯。他還帶我去華西街逛逛，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華西街觀光夜市，看起來他似乎真的認識很多人，每家店他都跑進去很裡面的地方跟老闆寒喧。最後──在他接了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黑金剛大哥大之後──他把我放在一家有兩個年輕姊姊顧店的賣奧地利冰淇淋的店裡，跟我說他得去忙，要我等他回來，於是我就等了。
　　這一等下去才真的曉得瓊瑤小說的望夫崖是怎麼一回事，我等到不耐煩，就把所有店裡面的東西都觀察了一遍：觀察那個甜桶餅乾是如何從神奇的格子鐵器具中被烤出來，觀察兩個大姊姊怎麼招呼客人，觀察他們怎麼挖冰淇淋，觀察冰淇淋的顏色種類……等，大概花了兩個小時，已經觀察到沒什麼好觀察的了，我就把手或頭伸進那個充滿乾冰的放冰淇淋的冰箱裡，玩結在上面的乾冰霜，或是吸乾冰的霧氣──現在想想還真是危險行為。總之我等到冰淇淋店打烊了，大姊姊把我送到?仔麵的辦公室繼續等，然後我爸爸打了通電話給我，說他在應酬還要一陣子要我再等他（背景音是女人們的喧鬧聲跟很大聲的音樂），於是我就再等他。我等到睡著了，晚上12點多，有一個大哥哥叫醒我，跟我說我爸爸還要忙，所以要我自己坐計程車回永和姨媽家，再請姨媽拿錢付計程車費，我照做了，我在凌晨一點多的時候回到永和姨媽家。
　　這件事情發生過後幾個月，我爸就失蹤了。
　　我們聯絡不到他，?仔麵的工作人員們可能是怕我們著急或是他們其實也在忙著找我爸爸什麼的，並沒有告訴我們他已經沒有去上班了，一直到三個月之後他們才說了實話。奶奶家裡接到很多信用卡催繳帳單，帳目都是幾十萬之流，同時也接到很多法院傳票，我叔叔為了這些辛苦奔波了一陣子（我叔叔總是為了我爸爸的事情奔波，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不怪我爸爸，不只我叔叔，我爸爸的所有家人都沒怪過他，我爸爸到底哪裡有這麼驚人的魅力呢？）然後我們知道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原本我們家決定要在新店買棟房子，於是我爸爸就跟老闆商借頭期款，約定好以後會慢慢還，所以之後的好幾個月裡面他拿回家裡的薪水都是只有一、兩萬塊，我們也覺得很正常，還覺得終於有我們自己的房子了很開心。結果沒想到我們根本沒有付房子的頭期款，我爸爸的確有借錢，但沒有付頭期款他把這麼多錢花去哪裡？他每個月沒拿回來的錢也都沒有還他的老闆，錢到底花去哪裡呢？
　　這些答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將近半年之後，在某一個我一個人看家的夜晚，我爸爸回來了，他哭著要我開門，我開了門，畫上他這次遷徙的句點。
　　我爸爸每一次的遷徙都是這麼離奇的，也都會滾上許多的債務，我問我媽，她則告訴我各種說辭：有說我爸爸因為愛打牌所以欠地下錢莊錢（愛打牌這事我是親眼看過的，賭一把上千的呢），有說我爸爸因為在外面養女人所以要把錢拿出去（我實在很想知道為什麼我爸爸可以有實力養女人？他長的並不好看，身材普通並不高大，一口爛牙加上並不是很有深度的談吐，他的魅力到底在哪裡？這是我一輩子的迷）。總之因為「你還小嘛，小孩子不要知道這麼多」所以這些事情的解答大概我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了。
　　我的爸爸是一隻侯鳥國王，他會定期地從我家遷徙到其他神奇的無人知的地方，再定期地回來，幾乎年年如此，遷徙期有長有短。1998年年初的那次遷徙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他是飛去一個環境更好的島上居住了嗎？還是他在飛行的途中被獵人的槍擊中？抑或是他其實一直藏身在我們的身邊呢？